“你是我的全世界。”這句話，在什么時候是真的？在剛出生的嬰兒的內心中，和媽媽的關系就是全世界。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這句話，在什么時候是真的？在母嬰關系中，嬰兒沒有媽媽就活不下去。
“我愿意為你付出所有一切”這句話，在什么時候是真的？在心理成長或咨詢的實踐中不難遇見，內在很深的地方，孩子為了媽媽高興，愿意付出一切。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講的不是愛情或者說兩性關系，而是母嬰關系和鏡映。什么是鏡映？鏡映，廣義的來講，指的是對心理經驗的確認和映證。在母嬰關系中，是媽媽或主要的撫養者看到了自己，在最初的早期，嬰兒沒有一個穩定的自體感受，他需要通過媽媽的臉部表情、肢體動作等來感受到自己，通過鏡映的方式，在這個階段，嬰兒會形成一個自體感受，這種自體感受，對于一個人而言非常重要，是基本的安全感的來源。
如果一個人沒有得到這份鏡映和安全感，會怎么樣？現實中，人們通常會十分渴望這樣的鏡映，甚至一輩子在其間打轉，耗費許多的精力，只為被看到，并且在親密關系中一遍遍嘗試去修復自己在母嬰關系中的創傷，想要去得到并留住一份永恒的愛。
電影中的主角就是這樣做的，男主角的名字叫陳末，諧音“沉默”，他的媽媽因為患老年癡呆，出場的時候均無法認出自己的兒子，無法給出鏡映。老年癡呆癥，醫學上稱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起病隱匿的進行性發展的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多見于70歲以上（男性平均73歲，女性為75歲）老人。相較而言，影片中的陳媽媽患病真是比一般人提前許多，anyway，電影這種藝術就像人的夢境，首先在一個人的心里產生，會自然而然地更貼近心理現實而非客觀現實，所以我更相信這一角色設定的原因是：主角在早期得到的鏡映不足。而那種深刻的“沒有被媽媽看到”的感覺，不是現在才有，是貫穿一生；從他的名字里也能感受，媽媽“沉默”，所以我叫“陳末”。
于是他的呼喊是“媽媽，你看看我，你看到我，我才能活”。是的，嬰兒的心聲就是：如果你沒有看到我，我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如果沒有你，我會很害怕，我能做的可能只有暴怒；我很害怕沒有你，告訴我，無論如何你都不會離開我，無論如何。
成年后和伴侶的關系里，人們拷貝母嬰關系里的感受，就像“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如山間清爽的風、如古城溫暖的光”，對那個人的呼喊同樣是，你看到我，我才能活，我很害怕沒有你，告訴我，無論如何你都不會離開我，無論如何。
而事實上，一個人有可能證明另一個人是愛自己的嗎？一個人能證明另一個人會永遠愛他嗎？不能。他唯一能證明的是，你的行為符合了我對愛的定義。比如，陳末打了幺雞一拳，幺雞還沖他笑；陳末羞辱了幺雞，說你真難看，她沒有生氣，他又增加了難度，用突破他自己內心底線的話罵她，她仍然沒有生氣。她是一個低自尊的姑娘（能經受住的往往只有低自尊的人），她為了生活各種忍，她把“應該得到尊重，不能忍受被罵”這一點投射到了陳末身上，一旦陳末被罵，她以超乎想象的爆發力跳起來反駁。她看到了他，為他做很多的事，如果我們把愛定義為“你看到了我，你可以無底線地包容我，你為我做很多事”，那么幺雞做到了。然而，這是不是更適合定義母嬰關系呢？還是更適合定義報恩？如片尾歌詞里唱的，是你給了我一把傘，撐住傾盆撒落的孤單，所以好想送你一彎河岸，給你我所有的溫暖。
電影在開始的一百分鐘后結束，陳末在整個城市的雙跳燈里終于映證到了自己的存在。現實中，沒有安全感的人們日復一日檢驗自己身旁的人，然后那些檢驗終有一天會迎來崩塌。比如，電影里給電臺熱線打來電話的男子問，我老婆跟著我吃了七年的面，毫無怨言，現在突然不吃了，她是不是出軌了？七年，她每包容我一天，我就相信“她的愛”一天，直到不吃面的這一天。如果他把“長期吃同一種面”定義為“愛我”、“不吃面”定義為“出軌”，那么好像是可以證明什么，而我們恰恰從這里瞥見證明的吊詭，一個人內心的感覺，看不見，摸不到，且本質是無常。荔枝想要一個不說假話的愛人，然而歸根到底，一個人的感受與想法他人都無從得知。那么，生活的信心仍要建立在此之上？
所以電影還有一條線，是朱飛與燕子。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的信沒有條件，我為你傾其所有，我不要自己的生活，我的一切只為你，我為你挨揍也愿意，你拋棄我沒有關系，我痛徹心扉時候也只關心“你沒有我了仍要開心”。感動了嗎？這離健康的關系差十萬八千里，這是典型的吸血與獻血，他好似她的一根臍帶，他混吃混喝、不承擔自己的生活成本，只為了去獻血。在意象對話的實踐中，吸血類的意象往往與早期的創傷有關，吸血和獻血是朱飛內心的一對，把“需要義無反顧、毫無保留的愛”投射到一個“與我不同的、美麗的人”那里，不顧一切，誰說不是一種悲傷的強迫性重復。若是只盯著獻血的對象，始終不回過頭來，看看這個“不被愛的自己”，是一種分裂，在輪回中嘗盡痛苦。去看，便“回頭是岸”。
影片的多個細節有“不想長大”和“寄生”的痕跡，荔枝渴望一個沒有謊言的確定的世界，茅十八有著十八歲的純情，他發明了一個“你需要我我就來”的“愛的裝置”，最后他為愛付出生命；在那個叫鄉城的地方，有一個天天想到傻肉販那里騙肉吃的人，不勞而獲是胎兒、嬰兒和兒童的權利，成年人在哪里？在承當里。
如果有一個足夠好的照顧者去照顧嬰兒，嬰兒就會產生一種錯覺——外部世界是由嬰兒自己所創造的，這種錯覺帶來一種無所不能的夸大感受。但這個時期會非常快速的過去，因為在嬰兒的生活環境中，恰到好處的挫折是不可避免的。隨著母親不能及時地喂奶，或者沒有及時地給嬰兒換尿片子這樣的事情的發生，嬰兒的這種全能感會被逐漸地打破，挫折是可以承當的。
我選擇，我承當。陳末的前女友小容投資失敗，陳末故意撞車借機接濟，為此抵押房產是他的作風，小容卻拒絕了這好意。她說，還給你，我們才是最好的朋友。對一個走出母嬰關系的人，挫折可以面對，孤獨可以承受，融合不再是一種強迫。但這樣的人，對于陳末而言，可能是一個“小的容器”，滿足不了那不斷驗證和融合的需求。而茅十八與荔枝的結局，是因為理想化的母嬰關系事實上無法成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出路。那么什么是出路？又如何對待相逢？戀愛里令人沉醉的美好時分，就是那一再去往的稻城，純凈、美麗、豐饒，宛如子宮，每回到那里一次，就是一個修復創傷的契機，單看我們怎樣抓住。
這部影片很火，許多人流下眼淚，也許許多國人都沒有能走出“母嬰關系”的模式，也許緬懷曾經不顧一切的自己，也許只有對方不顧一切才有點放心，例如網絡上常有，“甲：他不給我買包包。乙：這樣的男人要來干什么？果斷分。”這定義未免粗暴到令人瞠目，哪里是一個包的事，當我們深知因由，不免既有悲又有憫，離開母親的子宮之后，這世間再無臍帶，早一日或晚一日的覺醒，也許要經幻滅之痛，然沒有自我的關系注定會困難重重，為愛以命相搏好似螳臂當車，不過是南轅北轍。幸福是美好的心愿，沒有自我，幸福無異于無源之水。
付出一切只為你開心，是孩子傻傻的令人心疼的幻想，那的確是座沙城，若長留過去，坍塌的沙礫會將我們淹沒，恰若莊子在《大宗師》里說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典雖被用得俗之又俗，卻誠不我欺啊。要長大、找到自我并活出自己的人生，怎么做？寫到這里，感到十分遺憾的是，這功課似乎無法通過三言兩語來傳遞，因那是一次次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恐懼也好，孤獨也罷，一次次地被抱持，堅持做自我成長，修復內在的母嬰關系，有一天，發現，原來健康的關系里可以不需要檢測，可以不需要證明，可以不再需要像嬰兒般活著，無論是路過還是留下，都能窺見自由，以及做人的快樂。
本文作者：徐莉，珍珠級意象對話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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